前言
這個專題規劃的初衷,是想叩問「定居殖民主義」底下的基礎設施或墾殖活動如何創造新生態條件,影響人類對於環境的觀點。其中「基礎設施」定義涉及許多人員,是由國家、公司或用戶團體資助的公共項目。後來由於在北美館的「南方宇宙:一個博覽會」工作坊,接觸到美術館展示、拓墾(墾殖)與始政四十週年紀念臺灣博覽會等主題的規劃,也特別邀請參與過桌遊,且具有博物館研究背景的吳淳畇,和我們進行更多關於「博物館展示」、「導覽」及更多關於「歷史實作」的討論。因此,也在本文中引進另一些基礎設施(博物館、地圖)如何再現展示主體和歷史上的少數群體之間的關係。
桌遊與博物館
吳其育:在桌遊「南方宇宙:一個博覽會提案」裡,玩家在遊戲過程中會隨著拓墾的經歷而取得涉及不同議題的「經歷」卡,最後要根據這些經歷為材料來組織博覽會提案。這個部分相當取決於主持人的提示,或者在遊戲設計上要有明確的意圖。因為光靠玩家自身的選擇,似乎很難避免少數或邊緣族群被代言的問題。例如:光是拿到樟腦火柴盒,並無法說明背後所犧牲的人命。你參與桌遊之後對這部分有什麼想法?
吳淳畇:最大的問題是,製作者到底想說什麼?我在玩的時候有這樣的疑惑。會有這個疑惑是因為⋯⋯比如說一開始在選擇要用哪個角色(家族)時,是一個抽空的人物,那個人是沒有名字、沒有姓,也沒有歷史原型。就是我們要開始的那些資本;那是一個無名無姓,也沒有歷史原型的人物設定;其實也不用是(家族),就是一個事業體吧?所以首先因為這個人物是抽空的,當你要跟那麼多歷史細節銜接的時候,就會覺得很奇怪。現在假設一個是北部的林本源家,一個是中部的霧峰林家,一個是南部六堆的某個家族;或者假設有不同的族群,有一個是泰雅族或什麼的代表。它可以不完全符合歷史細節,但可以是有人物原型的,因為你不虛要完全符合。只是那個抽空本身,要跟這麼多歷史細節銜接時,就會有一個銜接不上的困難。
當然,桌遊本身還滿好玩的,也就是說,如果只是當作是一個我要嘗試知道這個東西怎麼玩,然後想在過程中贏得勝利的話,它其實是有規則可循,所以是可以玩的。但是設計者想要在這個玩的過程中,讓玩家知道些什麼?這是需要思考的。再來是,最後那個博覽會的設計好像脫離原本要開發的主題。因為博覽會規劃應該是很官方性質,只是動用到非常多的人力、物力,就是全民動員,是官方想展現國力的一種動員。所以這部分最後要怎麼跟那些抽空的事業內容結合起來,又是一個細節的問題。但我會覺得如果有一個有趣的細節,能把它們統統勾連起來的話,可能會更有趣。
鄭文琦:博覽會部分可以從幾點來說明。首先發展桌遊的原型來自朱點人的〈秋信〉[1],裡面有很多相關的細節、道具。他是寫一個抗拒日本殖民的舊知識分子,但這不代表他否認現代性,只是選擇性地接受現代化,所以會提到在殖民時期的教育普及,和坐火車去看博覽會的便利性。只是在描述這種現代性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是一種負面多過於正面的情緒。就是很多時候是被強迫植入現代性,而無法跟清代的記憶接軌。小說結尾提到植物園(原「台北苗圃」),這也呼應我們的「墾植」主題。其次1935年也是臺灣拓殖株式會社的成立,有幾股勢力都與開墾山林這件事有關;包括在臺灣的墾殖事業,和配合帝國南進政策,想把臺灣經驗複製到南洋、將資本輸出到南方的帝國動員階段性發展。[2]邱雅芳的《帝國浮夢:日治時期日人作家的南方想像》一書處理「南方」概念的轉變。最後,南方館展區並不是官方規劃的,而是因為第一、第二會場在內地人地區的成功,促使大稻埕的本島人也想複製博覽會經驗,才在太平公學校設立南方館。或許是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沒有交代得很好,但從這案例來看,本島人確實參與過博覽會的規劃。
「南方宇宙:一個博覽會提案」2024.4.27,台北美術館(北美館提供)
其育:你提到一開始玩家的身份空白,沒有設定任何原型,是因為最初的考量;就是先保留各種情況,等到玩完一輪再問大家參與的心得。會在意當你有個身份時,就可能預設某種觀點。比如說你剛剛舉的漢人家族或泰雅族家族,立場可能就不一樣。我的問題是在玩桌遊這種歷史改編文本時,「政治正確」需不需要被玩家所實踐?或者「政治正確」當然有傳達的信息,但這個「讓大家意識到什麼正確」的時候,應該是發生在何時?可能不一定從頭到尾,只是說關於「墾殖」,最重要的是「定居殖民」的討論。但我們並沒有明確地談到這件事。假設有一個身份,要怎樣參與桌遊?在桌遊裡,「政治正確」需不需要被表達、或應該怎樣被表達?
淳畇:如果你的桌遊一開始就標榜要講政治正確,大家也許會難以進入。所以有幾種方式,第一種是我現在就給定你(角色):你就是「林本源」(板橋林家;林本源並非人名),你就是霧峰林家,請你穿他的鞋子、回到他的生存處境去看,他為什麼要跟日本人合作?這是一種方式;直接給定他的角色。第二種是你先給他條件,但不要給他角色;不要給他那張臉,等他玩完整個歷程時,就知道這是誰的路徑,可以知道為什麼當時那些歷史人物要做那些選擇,這又是另一種。
淳畇:有些博物館的參觀設計是進去即拿到一個對應身份的輔具(例如護照、照片或其它個資),上面可能寫上著人物相關的史實,當你到每個展區,就有一些跟你這個身份有關的故事。然後每次去都拿到不一樣的身份,在每一區發生的故事也不一樣。這種方法旨在從不同視角的生命處境來引發思考,但這是要建基在非常細膩的研究之上。之前因為碩士論文田野,剛好有機會去一趟美國,參觀了紐約下東城區「廉租公寓博物館」(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3]十年前去紐約時參觀破敗的公寓,連走樓梯都覺得隨時要垮掉似的,當初來到美國的移民在東岸入關之後的第一站,就是到下東城這裡這樣的居住空間,一間公寓可能要住到數十位歐洲到美國的移民。
其育:我看的是一個家族,從前是一家猶太人居住,後來換成一群華人。好像有跨越一個時代。
淳畇:或者是愛爾蘭裔,也有日耳曼裔;總之是不同的移民來到這個地方,做了非常扎實的研究。還記得聽導覽時我很震驚;我們到一個破破爛爛的房間,導覽員隨便拿起一個熨斗,說這是某位女士的東西,她在哪些年住在這裡,然後如何如何。我覺得那個研究做得非常細膩,才有辦法把整個故事串起來。不然大可說這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公寓,曾有幾十個人住在這,故事就結束了。如果以博物館展示的角度來說,我們會覺得這真的是非常有強大的展示。因為它運用物件主導整個敘事。這也許是另一種可能的遊戲設計路徑,因為博覽會是非常物質文化的展現,如果我們不從人的角色而是物的角度來說,也許是另一種說故事的角度。原來說故事的方法是,我現在有一群人要做這個展館,然後要把什麼東西塞進去;但如果將故事倒著說;變成這個展最後會有哪些東西,然後由哪些人去完成⋯⋯這樣也滿有趣的。
導覽與地圖
大溪橋(吳淳畇攝影、提供)
其育:你在桌遊最後提案時,說你要透過導覽來介紹地方群體的歷史,這剛好也跟你的專業相符合。但這種實地的導覽跟透過桌遊認識歷史的情境是很不一樣的,前者是特定的現場體驗,後者是跳出現實體察全局。從你的專業來說,怎樣看待這兩者引導參與者的方式;兩者有何差異?怎樣看不同的歷史再現方式?
淳畇:我不確定能不能回答這題;但我覺得「地圖」這件事,在做研究時當然很有用,不過地圖本身也是危險的,它會讓你覺得這個地方很「容易」,或者你好像知道所有事。但是真的去走過、了解那些事,就會知道事情永遠不是那麼容易,永遠不只在地圖上。像我個人如果認識某個地方,我去到那地方的認識絕對會比用鳥瞰式的地圖認識完全不一樣。
其育:這會不會是某種博物館展示的轉變?假設地圖式縱觀全局的展示,屬於典型的博物館展覽展覽,而後來你接觸到的實踐,是實地走訪認識當地,而不只是用文史資料來看待當地的方式,不只是對研究者,對觀眾來說,也是種不同認識環境的方式。像我前一陣子看到一個概念,在談論什麼是人民的博物館,就是為人民規劃、由人民來規劃、展給人民的博物館;這跟「生態博物館」的概念有沒有相關?
大溪月眉李騰芳古宅,現為大溪木博館博物館群之一(吳淳昀攝影)
淳畇:它們是有關的。我剛才說現在臺灣運作上具規模的生態博物館可能是大溪木藝生態博物館,其實不那麼準確,因為真正的生態博物館應該不是官方的。但我們的生態博物館現在是市政府下的某個單位。宜蘭的生態博物館走得更早些,蘭陽博物館家族真的是私人的,它們是一群博物館家族,像北關螃蟹博物館、白米木屐博物館,還有其他館舍像一個聯盟。所以他們很早在實踐這件事情。「生態博物館」到臺灣,變成政府體系在支持這件事,這是在臺灣發展的實況。因為原初的概念其實是從社區裡開始,發展出一個講自己故事的方式。但現在我們是用政府機關,用行政技術來做這件事。我們可以做得很好,是因為有經費支持,如果有對的策略,就可以發展的起來,但跟原初草根式的發起由居民展、為居民展,落實上不太一樣。
不過地圖可不可有詮釋的差別?以前最早的地圖是什麼地圖?秋海棠啊,後來變成只有臺灣。而在史料出土的過程中,發現臺灣地圖怎麼有只有一半的、橫躺的、三個島相連的。就是我們所住的地方,曾被描述成很多不同的方式,臺史博甚至有一張古地圖,在很大的空間裡,臺灣剛好位在正中心。你發現這些地圖時,如何詮釋我們所住的地方觀念就不一樣了。最早的那個不用說,但拿只有一半的臺灣好了,為什麼它是一半的,是因為當時看到這裡的人們,目測認為臺灣只有西半邊,表示觀測者沒有實際上岸,沒有實際統治過,所以用這個方式來描述這地方。橫躺就更有趣了,你看乾隆輿圖、康熙輿圖的角度都是橫躺的,那是因為拓墾的方向一定是從海上過來,我從海的方向過來,所以山離我最遠。可是如果你是原住民,視角就會相反。如果你在山上,離你最遠的會是海。但這些東西以前都在,為什麼沒有發現?因為20年前的臺灣人不覺得這些事需要發現。但現在要更了解我們的土地,會發現原來有這麼多地圖描述過我們住的地方,然後,那些描述的方式都帶有某種理解;不理解也是一種理解,拓墾的視角也是一種理解。又因為當時的原住民是口述傳承,以口語為主。他們會說自己是從哪裡出來,在哪個流域、跟誰有關係、到哪裡落腳。但不會用地圖來呈現,所以理解的方式就不一樣。如果原住民當時有畫地圖,離他最遠的會是海,而且漢人在他眼裡可能很小,因為在山上就看到了。我的意思是,地圖被畫下來時就帶有一種理解,我們現在去理解過去的那種理解,也隨著時代而改變。你能想像30年前如果發現那張臺灣在正中心的地圖,可以拿出來展嗎?
文琦:臺灣博覽會主辦單位印製的會場平面圖也有不同視角的地圖。有一種是標準的平面圖,比例尺清楚。另一種有點融合傳統的畫法,就像吉田初三郎的鳥瞰圖那種,不是透視法的畫法,好像是一種折衷的美學,有全景又有些放大細節,是在日本系統裡發展出來的折衷風格。
吉田初三郎,為台灣博覽會製作之台灣鳥瞰圖;1937年明信片版(台灣大學圖書館典藏)
淳畇:吉田初三郎的〈新竹州鳥瞰圖〉或金子常光的〈臺北市大觀圖〉那樣的鳥瞰與觀光產業的發展緊密相關。其中的地理不會描述得很仔細,但它會告訴你這邊有什麼土產、有什麼名勝,是一種觀光的視角。蘇碩斌的論文就談到這種視角隨著當時「觀光」路徑如何被發明出來[4],雖然清代可能也有,但還沒有結合鐵道路線如此規模化,就像日治時期的臺灣博覽會期間規劃的觀光路徑。總之,當時有這些套裝行程;這裡大溪也有,「鐵線橋」就是一個奇觀,看完橋之後,就要去崖線,看完崖線之後,就要去公會堂。公會堂是行程上中午用餐的地方,還有大溪公園也是當時重要的觀光景點。但大溪只是一個中繼站,是去角板山途中的休息點,從街區去角板山的觀光路徑上的某個中間點。
有沒有「政治正確」的再現?
其育:在4月19日這場桌遊最後提案完有一個小小的爭論,是在提到從清朝開始的臺灣殖民史,有些玩家並不認同。回到我的好奇,它是一個桌遊,也可能是一個導覽,而在博物館裡呈現時,它可能描述不同的視角和史觀。但在談這件事情時,觀眾需要理解到什麼程度?因為我們設計桌遊是想納入「定居殖民」史觀,知道漢人並非理所當然的土地主人,要怎樣讓玩家理解;或者他們也可以完全不理解?這也是一種「政治正確」。
淳畇:應該問你所謂「政治正確」究竟是「正確」或「不正確」在哪裡?有誰得到了不正義的對待?所謂的「政治正確」,就是我們知道某些人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而「政治不正確」就是我們講了相反的話,或忽略了這個不公平。我想講的是,本來「墾殖」這件事只要有人類在,從史前時代就有墾殖。它其實是中性的,指對土地的運用。只是在這塊土地上,有一群人本來就住在這裡,後來另一群人來了,想跟他們搶奪原來的地方。但誰都不是上帝,沒有辦法說這本來是誰的,就起衝突了。漢人利用的方式不是在上面打獵,而是要把地弄得平平整整,在上面種東西。可是另一群人的方式是.可能是把它當作獵場。人群使用的方式不同,對於所有的觀念不同,再有先來後到,勢力消長,人群之間的生存壓力真實存在。
所以這件事回到最初,就是人怎麼使用自然環境;只是用了之後覺得,我既然用了就要長期用它,才有「所有權」的出現。可是世間萬物誰說了算?以我母系祖父的祖塔碑記為例,清楚記載祖先從湖口上岸,過程一路向山,跟著拓墾集團來到淺山,其實家族裡誰能講得出當初是向誰取得這塊土地?得到誰允許去使用這塊地?是否有任何記載證明土地究竟怎麼變成我的家族所有?但是,祖先就那方落戶開枝散葉了,這也是不可逆的事實。也許還會有很多人跳出來說歸還,但這是另一個問題。我前面提議桌遊用歷史原型玩的風險比較少,就依據那些已知的事實去設計就好。有時候事實比戲劇還要荒謬,認真去看待那個年代發生的事,也許連編劇也編不出來。或許歷史比戲劇更有張力,令人想不到原來會是那樣。
這真的很難,如果要在桌遊裡面呈現這件事,你就要選邊站。可能過程並不是很「正確」,但桌遊結束之後,你再回去面對你的選擇。不然,就是要像我剛才說的先把臉抽掉,玩完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對應到某個人。很簡單啊,假如他先玩到霧峰林家的角色,改天玩到原住民的角色,他就會知道為什麼當時會發生衝突,裡面的「正確」或「不正確」,根本難說清楚。因為回到那個當下,他確實被搶了,可是後面發生更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歷史就是這樣,我們都可能是當時時空條件下的施壓者與受壓迫者的後代,因此,正如此無法用對立的思考看待過去,所以這樣的事實才會發人深省。
《大溪郡要覽》,吳淳畇藏;影像版權所有
其育:你講到滿重要的一點就是,大家都是施壓者受壓迫者的後代。但身為他們的後代這件事可以被講出來,而不是因為雙方都是,所以就別講了,我覺得這是最大的差異。
[1] 朱點人,〈秋信〉,《臺灣新文學》第3號(1936.03.03);收入1979年遠景出版社之臺灣文學叢書《薄命》。
[2] 梁華璜,《台灣總督府南進政策導論》(台北縣:稻鄉,2003)。
[3] 參考維基百科詞條: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
[4] 蘇碩斌,〈觀光/被觀光:日治臺灣旅遊活動的社會學考察〉,《臺灣社會學刊》36期(2020.06.30)。